火车从南方驶向北方,开了整整三夜。
栩萱窝在靠窗的位子,做了个长长的梦。梦里奶奶站在童年熟悉的大柳树下,穿着一件蓝布褂儿,头上戴着一朵白花。她的脸色在朝晖中显得很红润。她把枯木一样的手指交叉着,很自然的放在腹前。她宁静的微笑着,脸上全无一丝愁容。生活的压力似乎在他身上,心上皆没有留下痕迹。
栩萱看见在她身后有十几只鸭,一律是白色的。她喜欢白色,于是就把那些杂色的鸭全卖了,只留下这十几只白鸭。鸭们很干净,洁白如雪,如云,如羊脂。衬得周围一切都美好地不像话。
有几只鸭为抢一根蚯蚓在追逐,奶奶便回头过去责备它们,“闹煞啦!”
栩萱流了眼泪,向奶奶跑过去,一眨眼,她的脸却变了个陌生模样。
“长春——长春站要到了啊——长春——”
乘务员对着栩萱喊完转头又去喊她旁边的男人。
她动了动发麻的手臂,听到周遭压抑的嘈杂声,还有身旁丈夫轻微的鼻鼾声。又一乘务员推着盒饭车走过车厢,混浊的空气里飘着腊肉的香味。
“长春——长春站——”
揉了揉眼角栩萱坐起来,望向车窗外边。远处是山,近处是雪。白茫茫的一片,偶尔露出几叶红色的屋顶。高呀电塔孤孤单单地站在满目的白色里,架起电线,头顶灰色的天。
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,她偏首去推丈夫的胳膊。
“长春到了。”
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,再回东北,即使早已立春,栩萱仍觉得冷的要命。
好不容易打到了车。栩萱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,去捂没有知觉的膝盖。
司机是本地人,当过兵,东北口音很浓。一路上,同拼车乘客聊着他在长白山见过的熊,没有片刻歇息。栩萱和丈夫坐在后排,听了一路,沉默了一路。
她这次和丈夫回来,是为了参加奶奶的葬礼。
奶奶是昨个头午走的。老太太走的前一天早上,还刚和邻居王妈讲好,等她家母猫下了崽,就抱走两只。
晚上她照常睡下了。第二天早上,栩萱弟弟看奶奶十点了还没起来,就去看了看。才发现奶奶已经走了。是做着梦走的,很安详,没有痛苦。
葬礼很简单,很朴素,没有复杂的仪式。
奶奶的脸白的没有其他颜色,安静地躺在灵堂中央,表情宁静安详。双手放在胸前,身上穿着蓝布衫。
白色布条被风吹啊吹,在空中卷着波浪,卷着人们沉甸甸的感伤,压缩成雪,飘的好高好高,好远好远。
栩萱守在奶奶身边,向来人回礼。
人们都说,奶奶九十九岁走的,是喜丧,叫她不要太伤心。栩萱笑着说谢谢。
渐渐地,深夜了。
栩萱婉拒了丈夫让她休息的要求,在灵堂里守了一夜。
她坐着,想着,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。
她想起小时候帮奶奶赶鸭子,走在矮矮的山坡上。那时她每天心情都很快活,有着十四五岁少年的天真,淘气和快乐。走田埂,爬河堤,穿林子,很是惬意,那样子像只善弹跳且又无忧无虑的兔子。
那时的栩萱是一个纯粹的少年。
想到这里,栩萱笑了起来。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身子,取出一枚硬币,举在眼前,它的边缘镶了细细一圈光圈。她闭眼许了个愿,然后用力将它抛进了月光里。
日子像不在风雨时的大河,阳光下,月光下,一样地向东,一样地流淌。
黄昏时,奶奶下葬了。是一块好墓地。
大家给她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裙,从脖子到脚踝。邻居们在一起说,“这个老人干净了一辈子。”
天黑之后,送葬的人们一一离去。
栩萱留下了。大家没有多劝。
她坐在奶奶坟前的干草上,依偎着月光。
丈夫给了她一个纸灯笼,他自己扎的。纸灯笼的亮光,既照着奶奶坟上的新土,也照着栩萱眼里的泪光。
村里的灯火被吞没,灯笼亮得像是掉下来的繁星。
下雪了。栩萱狼狈地逃了回去。怎么立春这么久了还下雪呢。
雪花晶莹闪烁,衬得她头顶的月光似乎都一下子明亮起来。
栩萱跑进了屋。
身上的雪渐渐化了。弄得她全身都湿淋淋的。
心也湿淋淋的。
“冬日真长啊。”她转头对丈夫说。
夜里栩萱又做了梦。
梦到小时候奶奶递给她一包小零食,然后自己回头骑车去大集买菜。
“小傻妞,往回走吧。”奶奶笑着刮了一下小栩萱的鼻尖。
“今天晚上吃什么啊?”小栩萱抓住奶奶的衬衣问。
“青椒土豆怎么样?”奶奶回答。
小栩萱想了想,满意地点点头。
“好啦,你往前走吧,奶奶先走啦。”奶奶说完,骑上自行车向和她相反的方向骑去。
小栩萱看着奶奶越骑越远。她一直扭头望着那个方向,直至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。
自此,奶奶就只在她香甜的睡梦里。
临走的前一天,栩萱搬了个凳子坐在小平房门前,看风景。
今天刚好有晚霞,寂静的红光平铺大地,雪也被染成了红色。
夕阳照红栩萱的眼睛,她觉得很舒服。心里阴怨像是晨雾见了朝阳,消散净尽。
余晖耀眼的很,像能跨过岁月。
曾以为走不出的日子,现在都回不去了。
栩萱觉得自己醉了,醉倒在过去里,醉倒在回不去的曾经,从微醺到酩酊,她乐在其中。
丈夫走过来问,是不是要收拾一下行李。
栩萱伸手把丈夫拉到晚霞里。
“不收拾了。”
“看场日落吧。”